【三十七、对话】
师父这般一问,游小真终于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棋输一招,原来先前绕了那么一大圈却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游家家主沉默了一会儿,继而他沉默间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整肃衣冠,并就此一屈膝后笔直跪倒于男人的身前说:
“弟子不孝。”
——他不提正事却只罪己,苏萧焕自是有些不高兴了。
男人蹙紧剑眉于沙发中盯着他四徒儿看,但后者身子虽跪的笔挺却并不抬头正面迎他的目光,末了,苏萧焕长出了一口气后伸手一指茶几上的碗筷说:
“收进去,收拾好了再上来。”
——这句收拾,其实更多意味着要他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及情绪。
小真还没来得及应上一声,男人已当先向二楼去了。
小真在厨房中清洗那些为数不多的碗筷时,突是很有些心烦意乱。他当然明白师父想从自己听到什么,可——
家主大人摸遍了全身总算是摸到了那盒习惯性揣于裤兜里的香烟,他借着燃气灶点燃烟头后,又打开抽油烟机这才对着烟口深深吸了一口。
袅袅烟气从游小真口中溢出,可眼下师父身体这事儿就已经足够令人头大了,自己又怎还能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再添乱子呢?
一念至此,小真将手中刚刚抽到一半的烟头浇灭在了喷头下,他靠在抽油烟机前又站了一阵儿,这才若有所思的踩着拖鞋慢慢向楼上走去了。
……
苏家的书房还是在二楼。
师父苏萧焕是典型的那种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一类人。即使如今他已从学区房中搬了出来,即使他也早已不再是大学中的名誉教授,他却依然是个爱书之人。
游家公爵大人敲开门推门而入的时候,苏萧焕正带着他那副颇有些年头的银色眼镜框静静立于红木书架前手中更捧着厚厚一本史学书籍。
小真突然有些恍惚,这一瞬间,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十五六岁,回到了那些年里……他还不是什么游家的家主或是帝国的公爵大人,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随在夫妻二人身侧并和弟弟一同居住在布满阳光的学区房里。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家主大人突觉鼻头酸的要命,他下意识低下头来狠狠咬了咬牙这才勉强抑制住了涌上眼眶的热泪,片刻,他抬起头来微笑着唤:
“师父~”
书架前的男人从书中抬起了头,小真这会儿看清了,那是一本原语版的《编年史》,听到他呼唤的苏萧焕正面无表情将其插回书架中,小真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说:
“师父,弟子妄言,但燕伯伯他……他倘若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希望您能把这些书中的知识传授给更多的学生的!”
苏萧焕没有回答,银框眼镜后盯着游小真的眸子一如后者记忆中那般深邃而犀利,须臾,男人一言不发转身慢慢向书桌的方向走去了。
“师父!”小真有点儿着急了,他追上去又说:“您看看您一直在看的这些书啊!您应该要回到学校去的,为什么您不去做一些真正能令您感到开心的事儿呢?”
苏萧焕于沉默间坐在了书桌后皮椅上——
“师父,我……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安排您回去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
“好了!”
清清冷冷又干脆果断的两个字,那冷漠抬头蹙起剑眉盯着游小真的男人面无表情说:
“此事休要再提,拉个椅子来坐。”
苏萧焕给他指了指书桌的对面,游小真再次张开口,但他看到了银框眼镜后那熟悉的剑眸,他听到了心中那悠悠一声叹息:今天的家主大人是跟在眼前之人身边长大的,所以他再习惯这种眼神不过了,这是已经下定决心的眼神,它意味着不可商议!
小真不得以间将已经涌到喉口的话又默默吞了回去,最终,他如男人所说低着头去屋角处拖了个椅子过来,他沉默着坐在了书桌的这一面。
短暂的沉默中,苏萧焕一直不发话,他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敲击在桌面上,他在打量书桌对面的这个孩子。
游家家主这些年来习惯了被各种各样的目光所注视,这些五花八门的目光中有嫉妒,有羡慕,有臣服,甚至更不乏憎恨,但……他依然还是没办法堂而皇之的接受师父这宛如刀子般仿佛一眼便可看穿人心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让他忐忑而手足无措,他下意识的低下了头,但他同样也没有说话。
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后,突然:
“瘦了。”
“是。”
单音节的回答纯属源自习惯,小真在下一秒间便反应过来这样的回答绝对有问题,他抬起头愕然道:
“啊?”
苏萧焕皱眉,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快,问:
“忙?”
家主大人这回冷静地想了想,继而,他坐的端端正正老老实实回答说:
“不忙……也忙。游家麾下有六十四个分支,这六十四家的老家伙们半数都是游不凡一手带出来的,所以作为一个傀儡游家家主而言……其实不太忙。”
话音一顿:
“只是……对外而言,弟子到底承着家主之名,必要的外交工作还是免不了的。”
苏萧焕听孩子说到这儿下意识蹙了蹙眉,他用食指轻轻在书桌上敲了一下,然后说出了四个字的总结道:
“内忧外患。”
这四个字的点评惹的家主大人下意识苦笑了起来,他抬头看向桌子那边的师父说:
“不至于那么惨了师父,只是……”
话都没能说完,男人这回悠悠地换了个词:
“如履薄冰。”
家主大人:“……”
心中则忍不住地想:您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言简意赅间……直击要害啊!
……
苏萧焕是何许人也,他自青年时起便于帝国军机要位间执掌大权,如今,他是暗夜之下不见真颜却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他对帝国很多隐藏于冰面下的规则制度如数家珍,故而也只需听小真短短两段话,他便搞明白了这孩子眼下所面临最大的问题:老家主游不凡不肯放权!
问题的根源找到了,苏萧焕很快联想到了新闻事件,他沉吟片刻,问游小真:“是游不凡叫你去的豪庭居?”
家主大人此刻被师父的敏锐度和推理能力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没有给出直接的回答,只是有些无奈的苦笑说:“师父,您若再这样问下去,弟子可就真得被您查个底调了~”
他说这句话是希望男人能对他放放水,毕竟以他的立场而言,游家这点儿破事……最起码眼下是不能再叫男人操心的。
然而,男人昨日在下令要将他抓出游家时就已做出了决定,眼前这孩子是他和妻带大的,有些事情他们不会做出让步。因此,男人看着他的四徒儿淡淡说:
“如此说来,想来你已对游不凡造成不小的困扰了。”
——倘若豪庭居一事是游不凡想通过这样的手段变相甩游小真一鞭子,那么从结论反向推论,便足以证明眼前这孩子已将游不凡逼到了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来达到警示这孩子的目的!
游小真再一次苦笑,他终于明白了适才自己为什么会忐忑,因为从小到大,他所有的聪明才智似乎都会在师父面前相形见绌。
他不知道师父是怎样做到的,但好像哪怕他仅仅只是要动一点儿想要隐藏的念头,师父便都会像今天这般,用这种毫无情绪的口吻去揭开一切事实的真相。
游家家主早已非昔日顽童稚子,他隐约间已渐渐开始知道师父师娘半生坎坷,饱经沧桑下化作的阅历远非今日的自己所能及。但……公爵大人也已非昔日懵懂少年,他很清楚若要和师父这样的人打交道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坦诚!
于是他没有作答,他在静静等待男人再一次地发问,继而:
“所以那个当众殴打……不是百姓的百姓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听到这个问题,家主大人于苦笑中扶额,这次不答反问说:
“师父啊……您……这又是怎么知道那人不是普通老百姓的啊?”
“至少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人。”
苏萧焕看着眼前苦笑的孩子话音淡淡:
“一个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在看到茶杯砸过来的第一反应绝不该那样,这群众演员请的太不专业了些。”
听到这儿,小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说:
“得亏游不凡没听到您这么说,他要是知道您对他身边第一护卫是这样的评价,怕定要气出内伤来!”
苏萧焕蹙眉,问游小真:
“所以说……那一砸的确是刻意的?”
家主大人将扶于额头上的手拿了开来,他抿抿唇,这回打量了一下男人的脸色后斟酌起来:
“这事儿……该怎么说呢?反正游不凡早都设计好要圈弟子了。正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他拿定主意要弟子把这纨绔家主的模样坐实了,弟子干嘛不趁机搞搞他的护卫,反正这样的机会也不见得太……”
“碰”的一声响,游小真吓得一哆嗦,却是书桌后的男人面色铁青间狠狠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堂堂帝国公爵大人,破罐子破摔便是你能想到最好的方法?!”
帝国四大贵族之首,游家现任家主,帝国无上荣耀加身的公爵大人此刻正端端正正坐在书桌这边儿低着头没敢说话。
游小真的神色黯然极了,师徒二人之间好一会儿的沉默,终于:“弟……子……”
他拉长了这短短两字的自称,他将双手攥紧放在双腿之上,许久许久他才再一次开口说:
“弟子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起码眼下来看,我……还是没有做好对他出手的准备!”
苏萧焕的眼神重了重,他明白这个孩子话外的意思:
没有做好准备,并不意味着不该或是不能准备,这孩子一身的能耐他再清楚不过了,于是他想了想问:
“你师娘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叫游不凡关你禁闭?”
游小真挠了挠头,这回略有些苦恼的说:
“也算不上是禁闭吧,其实他关不住我的,只是……”
“只是你还要留些时间给自己放假?”苏萧焕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还是说你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养精蓄锐舔舐伤口?!”
游小真说不出话来,因为师父已把他原本想好的所有的借口全都说了出来。
那真实的原因呢——
现任游家家主在外享有着“智如妖孽”般盛名,所以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只是……
师徒二人最终到底都没有点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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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归说,这场对话最后,老苏其实还是给老四留了三分薄面的。